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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談人生與我
朱光潛
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。在第一種方法里,我把自己擺在前臺;在第二種方法里,我把自己放在后臺。
站在臺前時,我把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,不但和旁人一樣,而且和鳥獸蟲魚諸物類也都一樣。人比其它物類痛苦,就因?yàn)槿祟惏炎约嚎吹帽绕渌镱愔匾?。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他人痛苦,就因?yàn)檫@部分人把自己看得比其余的人重要。比方穿衣吃飯是多么簡單的事,然而在這個世界里居然成為極重要的問題,就因?yàn)橛幸徊糠秩艘澣俗苑?。再比方生死,這又是多么簡單的事,無量數(shù)人和無量數(shù)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。一個小蟲被車輪壓死了,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(fēng)吹落了,在蟲和花自己都決不值計較或留戀,而在人類則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
2、一個苦字。這無非是因?yàn)槿藗兿M煳镏髟状麄冏约簯?yīng)該比草木蟲魚特別優(yōu)厚。
因?yàn)槿绱酥?,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儕輩,草木蟲魚在風(fēng)甘露中是那樣活著,在炎暑寒冬中也是那樣活著。像莊子所說的,他們“誘然皆生,而不知其所以生:同焉皆得,而不知其所得?!彼麄儠r而慶天躍淵,欣欣向榮,時而含葩斂翅,晏然蜇處,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。他們決不計較生活應(yīng)該是如何,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么,也決不埋怨上天待他們特薄,把它們供人類宰割凌虐。在他們說,生活自身就是方法,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。從草木蟲魚的生活,我覺得一個經(jīng)驗(yàn)。我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方法,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目的。世間少我一個,多我一個,或者我時而幸
3、運(yùn),時而受災(zāi)禍侵逼,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。如果問我,人們應(yīng)該如何生活才好呢?我說,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著,像草木蟲魚一樣。
我拿人比禽獸,有人也許目為異端邪說。其實(shí)我如果要援引“經(jīng)典”,稱道孔孟以辯護(hù)我的見解,也并不是難事??鬃铀^“知命”,孟子所謂“盡性”,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經(jīng)義文,做我的護(hù)身符。然而我覺得這大可不必。我雖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,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。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,就不用仗先圣先賢的聲威。
但我平時很喜歡站在后臺看人生。我只覺得對著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,好比看圖畫,好比看小說,件件都有趣味。
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。前天我遇見一個小外官,她的下巴光光
4、如也,和人說話時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邊捻一捻,像有胡須似的。他們說這是官氣,我看到這種舉動比看詼諧畫還更有趣味。許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氣憤地向人說:“如果我是個女子,我至少已接到一尺厚的求婚書了!”偏偏他不是女子,這已經(jīng)是喜??;何況他又麻又丑,縱然他幸而為女子,也決不會有求婚書的麻煩,而他卻以此沾沾自喜,這也算得喜劇中的喜劇了。這件事和英國文學(xué)家高爾司密的一段逸事一樣有趣。他有一次陪幾個女子在荷蘭的小橋上散步,看見橋上行人個個都注意同行的女子,而沒有一個人睬他自己,便扳起面孔很氣憤地說:“哼,在別的地方也有這樣的人看我!”如此類等的事,我天天都見得著。在閑靜寂寞的時候,我把 這一類的小事件
5、從記憶中召回來,尋思玩味,覺得比抽煙飲茶更有味。老實(shí)說,假如說這個世界中沒有曹雪芹所描述的劉姥姥,沒有吳敬梓所描寫的嚴(yán)貢生①,生命便不值得留戀了。我感謝劉姥姥嚴(yán)貢生一流人物,更甚于我感謝錢塘的潮和匡廬的瀑。
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,許多人因?yàn)槿松啾瘎《^厭世,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。我們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,就因?yàn)樗亲畈煌昝赖?。這話表面看來,不通已極。但是實(shí)含有至理。因?yàn)樘热艏露急M美盡善了,自然沒有希望發(fā)生,更沒有努力奮斗的必要。
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,它好比洪濤巨浪,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(yán),在黑暗中見出光彩。假如荊軻真正刺中秦始皇,林黛玉真正嫁給了賈寶玉,也不過鬧個平凡的收場,哪得叫千載以后的人唏噓贊嘆?毛聲山評《琵琶記》②,說他有意要做“補(bǔ)天石”傳奇十種,把古今悲劇都改幾個收場,他沒有實(shí)行,總算是一件幸事。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,你偏想把它一筆勾銷,不說你勾銷不去,就是勾銷去了,人生反更索然寡趣。?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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